往日晨曦

我亦不过芸芸众生之中的一个人而已。

放宇 | 晴空万里

一些老套路的ptsd。


  剧烈的火光在他眼前炸开,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掀翻,他试图挣扎,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像是被不知名的压力束缚住了一样。爆裂的轰鸣声几乎要击穿他的耳膜,他低下头,看见身上的飞行服正在燃烧,烧穿了他的皮肤,他的骨骼,只留下一片模糊的黑炭。

  然后他从梦中惊醒,猛地坐了起来。

  

  雷宇抬起压在被子底下的手,拎着被子当抹布擦掉了额头上的冷汗,他抬头看了眼柜子上的电子闹钟,冰冷的白光映射出一个不出他所料的数字。

  3:28。

  距离泰山试飞成功过去了半个月,像今晚这样的半夜惊醒有几次,他已经数不清了。雷宇走到饮水机前为自己接了杯冷水,一饮而尽后无端想到,还好他们现在都有自己的单间,要是还像刚进基地那样睡通铺,他一个人半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指不定要耽误大家多少试验的进度。

  很奇怪,他想。张挺刚牺牲那段时间明明才应该是他受到冲击最大的时候,可他却在医院里昏昏沉沉,清醒的时候除了悲伤也没有受到噩梦的困扰,为什么会在试验成功之后反而遇上了姗姗来迟的惊恐与不安?

  他还想瞒下去,但接连几天的精神超负荷运转早就超过了他能承受的极限。第二天训练时他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教官因此训了他,随后弟兄们调侃着推搡了他几下,拍拍他的肩膀,嘻嘻哈哈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他正想松一口气往训练场外面走,却有人站到了他的必经之路上,抬手拦下了他。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他们站在训练场的阴影里,昏暗的光线模糊了眼前人的面容。雷宇眯了眯眼,恍惚了一会儿才认出这人是谁。

  “首席。”

  他低声说道。

  “你的状态很不对劲。”

  对方拧着眉头,语气肯定得仿佛在说今天的太阳是从东边升起来的,让雷宇想要抓住那一丝疑虑的空隙进行反驳都无从下手。

  “我没事。”他最终还是说出了这苍白无力的三个字。

  

  “你这可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啊。”

  邓放看着这人眼下的青黑,不由挑了挑眉。他早几天前就看出雷宇的不在状态,只是他深知这人的死犟的性格——虽然在经历了波折之后看起来正常些了,但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不慎戳到他的痛脚,引来没必要的风波?

  啧,真让人头疼。

  邓放突然若无其事地上前一步,一下子拉进了俩人之间的距离,雷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操作唬得一愣,不自在地正要问他想干什么,却听到对方不情不愿地问了一句。

  “去过医务室没有?”

  

  他跟沈天然先前那些若有若无的暧昧情愫恐怕除了他们这两个当事人本身,就只有邓放一直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只是纯情的军医又怎么斗得过军人世家出身的狡黠狐狸?小姑娘好不容易抽出空拼好那架摔得七零八落的飞机模型正要去找他邀功,找到他时却看到他被这人压在教室的角落里吻得昏天黑地。

  那天戈壁滩的天空万里无云,灿烂的阳光即使到了傍晚也带着万分热情,斜斜地透过玻璃窗映照在他们身上,为他们交叠的身影镀上一层耀眼的鎏金。

  也照亮了小姑娘摔碎一地的心。

  自此沈天然看到他俩都是一副横眉冷对的样子,雷宇还有些尴尬,但邓放自然无有不可。不过男人与生俱来的占有欲总会让他不自觉地留意这俩人之间的距离,毕竟他是那个横刀夺爱的人,首席的军事水平再高,也担心会不会哪天被人偷了家。

  比如现在,尽管再不情愿雷宇去医务室,但现在这人的状态已经影响到了日常训练,他不希望他讳疾忌医。

  雷宇听到这话正想发笑,意识到对方的意思后却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脱口而出一句:“没有。”

  邓放对这个回答并不感到意外,他笑了笑,又上前了一步。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已是极近,他仗着自己那一丁点微末的身高优势,俯身在雷宇耳边说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一是去医务室,找谁都好,把你这个状态调整过来。”

  “二是今晚我去你房间,看看你晚上是为什么睡不着。”

  

  雷宇直到在床上躺好时,都在思考一个问题。

  如果自己选择了去医务室的这个选项,这人说不定就会以监督他治病为理由,强行在晚上破门而入,身体力行——或者说身临其境地看着他好好睡觉吧?

  就像现在这样。

  基地里永不熄灭的亮光透过窗帘,给漆黑的屋子映上一丝模糊的轮廓。雷宇睁着眼,看着屋子里熟悉的陈设,耳畔萦绕着他的首席平缓的呼吸声。

  蓦地,那呼吸声一顿,对方沉稳的声音响起:“怎么还不睡?”

  雷宇顿了顿,答道:“不是很习惯。”

  一张不大的单人床上睡两个大男人,一开始确实很难习惯,更何况他们训练与试验任务繁重,休息日并不多,在确定关系后也并没有多少习惯对方的机会。

  听到这话的邓放不置可否,稍稍侧过身,伸手拍了拍他。

  “睡吧,别想太多。”

  很简单的话,雷宇听后却感觉自己的心逐渐安定了下来,迷迷糊糊地,竟然也睡了过去。

  只是到了半夜,那扑面而来的火光,再次把他从梦中惊醒。

  

  或许是因为惊醒过太多次,也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里记着身旁还有人,雷宇这次醒来时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他抬手擦了擦冷汗,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便要当做无事发生一样,继续睡去。

  “你在害怕什么?”

  邓放的声音突然响起,听语气甚至毫无睡意,雷宇沉默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他的声音因为缺水而有些干哑,落到邓放耳中,让这位向来无所畏惧的首席心里突然揪了一把,他没有回答雷宇的疑问,而是起身、下床、从餐桌上拿起杯子走到饮水机前,给雷宇接了一杯水。

  雷宇坐起身接过杯子,温热的水流进口腔的那一刻他有些愣神,但很快就把这片刻的发愣压了下去。邓放眼看他喝了几口,不想再喝时才从他手上接过杯子,很自然地喝完杯子里的水再放回桌上。

  然后他坐到床边,定定地看了雷宇一眼,突然伸出手,把对方拥入怀中。

  常年训练的习惯让雷宇下意识地想把邓放推开,但他克制住了这应激般的反应,转而迟疑地抬起手,犹豫半晌,还是搭到了邓放的背上。

  他应该是可以试着信任一下他的首席的,他想。

  

  “你在害怕什么?”邓放稍稍侧过头,在雷宇耳边轻声地又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事实上他并不算一个浅眠的人,只不过今晚在踏入雷宇的房门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这人晚上肯定睡不好的准备。而雷宇果然也没有辜负他的猜测,他自以为自己被噩梦惊醒时的动作很轻,殊不知在受到最深的惊吓的那一刹那,他整个人都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哆嗦得床都在抖。

  雷宇依然沉默以对,邓放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回答,他不由叹了口气,收紧了臂膀。

  “雷宇,这一点都不像你了。”他自嘲般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早知道你会是现在这样,我还不如不服那个输。”

  “不行,你输了就是输了。”

  雷宇沉闷的声音从他的肩窝处传来,还带着些耿耿于怀的倔强,邓放愣了愣,绕在雷宇身后的手抬起来拍了拍对方,失笑道:“好好好,给你敬的礼我还不至于收回来,但你好歹硬气点,别像现在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

  “这会让我觉得该上一趟反诈app的,雷宇同志。”

  

  “我觉得我不应该有什么害怕的。”

  雷宇沉默许久,慢慢地开口道。

  “我们成功了,不是吗?尽管遇上了鸟击,尽管一开始的抛伞还是失败的,尽管四家敌机围追堵截我们,我们现在还是好端端地躺在床上。”

  “而不是躺在山脚的公墓那里。”

  邓放听着雷宇条理清晰的叙述,非但没有感到放心,担忧更是加了一重。

  人最害怕的不是不知道病症在哪里,而是明明知道所有原因,却无力阻止一切恶化下去。

  “我没有害怕。”

  他听着雷宇这么说道,声音很轻,仿佛接下来刮起一阵风,一切就会消散在风里。

  而后在某个福至心灵的瞬间,他好像突然就明白了这人在害怕什么,于是他感到非常愤怒,这愤怒让他松开了抱住对方的手,转而一把将雷宇推到在床上。

  雷宇仰面躺着,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看到邓放居高临下地撑在枕头上,看着他的眼里带着火。如果不是气氛不对,他甚至要以为对方打算给他来一场“体罚”。

  “你当然没有怕。”邓放开口道,他的声音冷得仿佛刚在八千米的高空中经历了一场寒流,冻得雷宇不自觉的一个瑟缩。

  “怕的人不会讳疾忌医,瞒着所有人自己的ptsd。”

  雷宇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突然微微放大。

  

  “你的身体机能早就没有问题了,这一点你清楚,我也清楚。”

  “你不怕死,你只是恨自己当时轻信了张队的话,没有留下来和他一起抢救飞机。”

  “最后你活着,他牺牲了,于是你觉得自己背负了让他牺牲的一份罪孽。”

  “可是雷宇,你凭什么这么想,在整个操作过程中你失误了吗?你有错吗?”

  “你凭什么擅自给自己背负上这么沉重的负担?你背负得起吗?”

  他怎么就知道我背负不起,直到此刻雷宇那份天生的倔强还让他这么在心底默默想着,只是他到底还保存着应有的智商——比如说他知道自己要是把这句话说出口,邓放八成会让他见识一下从医务室看出去的天空在接下来一整周的变化。

  邓放自然不知道雷宇在想什么,他能看见的只有在微弱的光线下,对方略带失神的眼睛。

  他见不得雷宇这样,他是他的首席,可又有谁知道首席心里的王牌不是自己?于是他抬起手,捂住了那双眼睛。

  他低下头,在雷宇耳边慢慢地问了一句。

  “如果那天,坐在后舱的是我呢?”

  雷宇猛地一震,但却被邓放死死地压在了床上,动弹不得,他想说些什么,邓放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雷宇,你知道的,即使是我也一样。”

  “军人的命不只有性命,还有使命,任务没有完成,数据没有收集,我们谁都不会轻易离开。”

  

  “不一样。”

  雷宇终于开口了,他仿佛思虑了很久,才艰难地把这句话说出来。

  “你……活下来了。”

  邓放一瞬间就回想起来那天——铺天盖地的鸦群、破碎的挡风玻璃、染血的头盔,和他在千钧一发中醒过来,听到雷宇撕心裂肺地呼喊着他的姓名。

  不是首席,不是代号,而是他的名字。

  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灵的震动,因此后来他曾问过雷宇,为什么坚决不跳伞,坚决得仿佛要陪他共赴黄泉,雷宇却一直在用张队说过的话回答他,他把这看做一种搪塞,却对此毫无办法。

  雷宇不想说的话,没有人能逼着他说出口,但好在他还愿意听他说。

  “是,我活下来了。”

  “所以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每一次,我们都能活下来?”

  邓放笑着叹息了一声:“这是对自己的否定啊,雷宇同志。”

  

  雷宇从医务室里走出来,走了几步后没忍住,回头看了眼送他到门口的沈天然。军医在单独看到他时表情终于没有那么冷漠,不过脸色依然不好看。

  “我下周就要调回南方了。”

  雷宇一怔,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只说了一句:“那,祝你一路顺风。”

  沈天然的神情依旧冷淡,她深深地看了雷宇一眼,说道:“从我个人的角度而言,我不会祝福你们的。”

  “但作为军医,我希望你们每一次都能平安返航。”

  “你的心理测评结果已经在好转,希望你能早日重返蓝天。”

  

  “……谢谢。”

  

  那天晚上他们没再说什么,毕竟第二天依然是训练日,不过在临睡前他终于松口答应邓放先停飞一段时间,把病治好。

  半梦半醒之间,他突然感觉邓放在他背后轻轻抱住了他,他的首席声音压得很低,但话语里的坚定却并未减少半分。

  “你总是觉得,自己的身前是祖国与人民,你不能退缩半分。”

  “但我希望你知道,你的背后永远有我。不只是上一次,还有从今往后。”

  

  雷宇拐过一个弯,医务室的出口处不出所料地站着训练结束的首席,他背对着来路的方向,戈壁滩上耀眼的阳光打在他身上,照亮了他脸上的温暖的笑意。

  一如他们在泰山试验成功返航时,他朝他敬礼的那副模样。

  他走到他身前,抬起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报告首席,082申请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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