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晨曦

我亦不过芸芸众生之中的一个人而已。

竹闲|七百年的镇魂歌

故事构架大致续前篇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曾有很多人来来往往,现在只剩下一个人。

  山在海边,庙在山巅,通往上山本应有一条路,只是这路或许是年久失修,现在甚至找不到存在过的痕迹。所以现在要想爬到山顶去,沿着崖壁往上爬是最快的捷径。

  

  从广袤无垠的海面上吹来的自由的风,吹进崇山峻岭狭窄的缝隙之间时,也不得不收敛起放肆的性子,在逼冗的空间里束手束脚地通过。风不满着,憋着气,在吹过峭壁后的狭道时,发出了尖利的怒号。

  “呼呜——呜——”

  凑得近了,才发现原来那玉石般的山崖上还伏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一个装束利落的小孩儿,现在被这风吹得不得不紧紧地攀附着身前的岩石。

  若是让旁人瞧见这高耸且光滑的山崖上居然有个小孩儿爬得这么高,定会怀疑是否自己的眼睛与脑子中的一个出了问题。

  小孩儿的身体微微颤抖,因为高度的紧张,他的手沁出了汗——这可相当糟糕,发现这一点后,他身上的冷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小孩儿试图告诫自己凝神静气、心平气和,可惜事与愿违,越是这么说他越感觉自己手上的汗更多了。

  他一咬牙,做出了一个冒险的决定。

  

  他松开那只几乎要在山崖上留下一个水印的手,举到风里,没一会儿便风干了手上的汗。接着他一咬牙,脚上用力,就想踩着滑不溜手的岩石继续往上攀。

  就在此刻,异变突起。

  也不知道是风的阻碍,还是因为他在崖壁上攀得久了没了力气。小孩儿突然脚上一滑,还没能抓住上方的岩石,整个儿就往山崖下坠去。

  加速坠落的失重感从四面八方朝他袭来,恐慌瞬间就包围了他,他胡乱地挥舞着双手想抓到根救命稻草,但所有动作都是徒劳。他的喉中发出一声害怕到了极点的尖叫,只是并不大声,甚至或许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原来人恐惧到了极点时是连叫都叫不出来的。小孩儿那颗比他的人早一步坠入万丈深渊的心里冒出这么一个念头,随后在极度的恐慌中,没等剧痛降临,他就先一步失去了意识。

  

  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是一片黑暗。

  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吗?他心想。没有光明,看不到周围的一切,只剩下孤独的自己。

  他正在这儿胡思乱想的时候,眼前却突然亮起了一片火光。

  小孩儿下意识地蜷了起来,捂上了因为突然接触强光而条件反射般闭上的眼睛,却给自己留了条指缝,适应着骤然降临的光明的同时,也想看看周遭发生了什么。

  他的疑惑在下一秒就得到了解答——火光源于一支插在墙壁上的蜡烛,蜡烛旁站了个一袭黑衣的男人。

  小孩儿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现在在一间房子里,他身下是一张铺在硬板床上的竹席——硬板床硌得他的后背隐隐作痛,除此之外他的身体并无异样。

  他抬眼打量起对面的男人,那人一席古朴的黑衣,眼上还蒙了一条黑布条。火光映亮了对方半边的身体,暖黄色的光晕照在那人身上,倒是显出了几分神秘。

  这装束在这漆黑的房子里稍显怪异,但放在对方身上却并无违和。

  

  小孩儿还在思量着,对面的男人就先开了口。

  “你好像并不惊讶。”

  声音平淡得听不出情绪,落入小孩儿耳中却成了另一番光景。他从竹席上施施然爬起来,规规矩矩地把自己摆成了一个跪坐着的姿势,朝男人的方向磕了个头。

  “晚辈见过老祖宗,谢老祖宗救命之恩。”

  男人没有回答,依然沉默着面向他这个方向。

  小孩儿也不紧张,磕头点到即止后便起了身,就着这个跪坐着的姿势开始解释:“老祖宗可还记着几年前从天外降临的那艘飞船?”

  

  五竹想,他当然记得。

  那是他在七百年后,第一次感受到熟悉的血脉。

  当年某个寻常的清晨,他在范闲的屋子门口敲了半晌都没有得到回应后,便心知到底还是迎来了这么一天。

  他推开房门,逼着自己一步步走到床前。床上那人嘴角还挂着笑,只是再也不会痴缠着他,一把年纪却还像年少时那个肆意张扬的白衣少年那样,拽着他就是一叠声的“五竹叔”。他抬手触及那人的眉眼,指尖传回的冰凉提醒着他,范闲终究还是逃不过生死轮回,悄无声息地离开他前往那个未知的世界了。

  好在范闲嘴角挂着的笑意给了他些许安慰——对方离开时,想必还是开开心心的吧?

  

  他收敛了范闲的尸骨,就葬在面朝大海的崖边,立碑时他曾思考了很久应在碑上写些什么——小范大人一生惊才绝艳名动天下,若当真论其功过怕是能写满大东山那一面光滑的崖壁,只是这人从来不在乎身后名,五竹也没想过要问。

  现在看来当时还是应该问一下的。

  男人沉默许久,最后还是拎着铁钎,一笔一划在石碑上写下几个字。

  “范闲之墓”。

  既然不知道该如何取舍写在墓碑上的话语,那就干脆不着一字,仅留下简简单单的记号就好。反正在这偌大的一座空山上也就只有他在守着,他不会忘,那有人寻来时自然能告诉对方想要了解的一切。

  他应该再也不会遗忘了吧。

  五竹拿着铁钎的手顿了顿,又在旁边写上几个小字:五竹立。

  坚硬的石头有如豆腐一般被划开,上面留下深刻且工整的字迹。五竹将石碑立在范闲墓前,突然想到当年范闲曾和他说过的,他离开神庙是为了范闲的母亲叶轻眉,只可惜叶轻眉离世时他被敌人调开,没能顾得上这位一生传奇的女子。

  而现在他亲手将叶轻眉的儿子葬入墓中,算是与这母子二人的缘分了结了吗?

  

  或许没有。

  五竹在范闲墓前站了一会儿后,转身离去。

  ——也没走远,只是寻了一处平整的地界站着,开始履行自己的承诺。

  

  “那万一宇宙外的时间流逝和咱这儿不一样,我等不到了怎么办?”

  “我替你等。”

  

  他答应过范闲的,要替他等到小花。

  

  再不济也要等到他的后人。

  

  而今他等到了,那艘从天外回来飞船上载着小花的后人,而那个中年男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哽咽着告诉他小花乘着飞船抵达另一个星系之后的故事。

  几百年的过往只言片语说尽,五竹没有表示什么,却隐隐为小花感到骄傲——她不愧是范闲教出来的小丫头,一出手改变的就是一个世界的历史进程。于是这桩心事终于可以放下,只是当那范家后人大师范试探着问他是否愿意与他们一同下山时,五竹还是拒绝了他们。

  他曾走遍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也对历史发展的进程了如指掌,而今他再无执念也无牵挂,在哪儿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那有何必挪窝?

  大师范见劝不动自家的老祖宗,只好遗憾地先行离开。那时五竹猜到以范家人的性格而言,或许这个不知道多少代以后的晚辈没那么容易放弃“打扰”他,不过他倒是没想到,最后来见他的会是一个小孩儿。

  

  “老祖宗,那从天外来的族叔找到本家时才告知族里的人还有这么一段过往,这几百年多有怠慢,还请您见谅。”

  小孩儿恭恭敬敬解释的声音打断了五竹回忆的思绪,他正开口说我并不在意这些,再顺便问一句这小孩儿上山来有何要事,小孩儿却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似的,率先打断了他想说的话。

  “族叔还说,您一个人在山上也没个人能陪着您,先前不知道是我们的疏忽,现在既然知道了,断没有置您于不顾的道理。”

  若是依着五竹的性子,断然是会当场拒绝的,只是当他对上这小孩儿亮晶晶的眼神时,拒绝的话就没能再说出口。

  ——那是他多年未曾见过的敬仰与信任,小孩儿清亮中带着濡慕的眼眸让他瞬间就想起了七百年前的故人,于是拒绝的话就没能再说出口。

  最后他只是微微地一颔首:“好。”说罢却像是承受不来小孩儿的目光似的,迅速地转过身朝外走去。

  因此他便没能看到,小孩儿惊喜的目光下,掩藏着闪烁不明的情绪。

  

  即使之前已经养过一个小孩儿,但毕竟那是七百年前的往事,饶是五竹仍能一清二楚地记得当年的细节,可那时候的范闲到底还是养在范府,那么多的下人伺候着,根本没什么需要他操心的地方。

  再后来即使是养范小花,更多的时候也是范闲在为小丫头操心,他只要在有必要的时候搭把手就足够了。更何况小花也是个省心的小姑娘,除了最后的一去不返,他几乎没有体会到任何麻烦之处。

  而现在终于只剩下他一个成年人,面对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儿。

  五竹原以为这会是一件麻烦事儿,没曾想小孩儿的自理能力却比他想的要强得多。具体到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即使是在荒芜的大东山上,小孩儿也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五竹坐在屋子门口台阶上擦拭着那根从不离手的铁钎,在意识到这一点后突然有些恍惚感——似乎当年的范闲也是这么的有主见,没让他多操过心。

  拿一个七百年前的故人来类比眼前人似乎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只是一旦开了这个头,五竹就发现自己似乎收不回来发散开的思绪。

  就好像他无法再精密掌控自己的运算核心一样,而这时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老祖宗?”

  小孩儿的一声带着疑惑的呼唤惊醒了待机中的他,五竹回过神,看了眼极其自然地坐在他身边的小孩儿,什么也没说。

  而小孩儿似乎也并不需要他一个答复,他安安稳稳地坐在他身边,似乎只是想陪他一起享受大东山上明媚的阳光。

  “今日功课做了吗?”

  “做了。”

  “好。”

  几句日常的对话过后便再无声息,院子外不时传来风声鸟鸣,但坐在台阶上的两人却都一动不动,仿佛毫不在乎。

  五竹向来不太有时间的概念,毕竟于他而言时间只是一种漫长得不可估量的维度,但小孩儿不一样,他的时间有限,所以最终还是他先按捺不住。

  “晚辈斗胆开口问一句,老祖宗先前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是在想什么?”

  

  原本这样的问话五竹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敷衍过去,但或许是刚刚一瞬间的失控给他带来的后遗症,五竹在运算出最佳结果之前就给出了一个意想之外的答复。

  “在想范闲。”

  说完后五竹自己都有一刻的怔忪,他有多久没提起过这个名字了?

  或许自七百年前范闲生命终结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没将这个代表了一段传奇的名字说出口,因为无人能听。

  因为无人能及。

  小孩儿大概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答案,他顿了顿,还是继续问道:“老祖宗能给晚辈讲讲,那是个怎么样的人吗?”

  那是个惊才绝艳的人。

  这句话在五竹的舌尖转了几转,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他能怎么描述范闲的一生呢?连他本人都不在乎这些虚的身后名,他又怎好替他盖棺定论。五竹思及此,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不知道。”

  

  但他却万万没想到,听到这话的小孩儿反应会如此激烈。

  他猛地站起来,面对着身边这人,急切地吼道:“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和他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不说天下之人对他的评价,在你心里是怎么想他的总该有吧?”

  小孩儿沮丧地坐下来,嘴里还嘟囔了句什么,那句话轻飘飘没有一点分量,落在五竹耳中却无异于滚滚惊雷。

  “你说什么?”

  “没什么,晚辈方才多有冒犯,望老祖宗海涵。”小孩儿却仿佛不愿意和他多说一样,一低头一拱手,干脆利落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五竹看着那扇在他眼前关上的门,没有上前去强行把门打开把人抓出来询问,因为他觉得他们两个可能都需要冷静一下。他坐在原地,心里不断回想着刚刚听到的那句话。

  

  “当年你对叶轻眉是这样,怎么后来对范闲也这样?”

  

  这小孩儿怎么知道当年的隐秘?

  是哪位故人投生到了他身上?

  

  还能有哪位故人呢。五竹抬头看了眼太阳的位置叹了口气,拿着铁钎站了起来。他没去敲门,而是径直走向了厨房,一阵忙活之后端着一碗萝卜丝走了出来。

  “开饭了。”

  说完这话之后他愣了愣,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他似乎几乎从来就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即使是对当年的范闲——这人可比他更在乎能否准时吃到一日三餐,所以向来都是他催着他开饭。

  显然里面那人也想到了同一点,他打开门时脸上的别扭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让五竹看不出端倪的沉静。

  良久之后,小孩儿开口了,却是风牛马不相及的内容:“你好像从来没问过我的名字。”

  “是我疏忽了。”五竹沉默了几秒,答道。

  “是疏忽,还是不在乎,”明明是个小孩儿,冷下脸来的气势却让人无法忽视,“您有过在乎的事情吗?”

  

  “有的。”

  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中,五竹慢慢开口道。

  “比如当年的小姐和范闲。”

  “比如后来的范小花。”

  “比如现在的你。”

  “仔细想来这都与一人有关,先前我一直以为是小姐,后来想想最开始大概是的,但那之后的十几二十余年里,应该已经不是了。”

  说到这儿的五竹顿了顿,扯出一抹苦笑:“我以为之前陪你走过一辈子,你会明白。”

  

  “那你为什么说不知道。”小孩儿,或者说重新投胎成小孩儿的范闲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压下嗓子眼里的颤抖,尽管他叔也不是没见过他丢人的模样。

  “因为我觉得,除了你自己,没有人有资格说你是一个怎么样的的人。包括我也不能。”五竹淡淡地说道。

  “你说过你最期待的是闲云野鹤一生自由,而我想这自由自然也该包括生前身后名,所以我不盖棺定论,不作评说。”

  

  罢了,范闲叹了口气。他从来都知道他五竹叔就是个认死理的,他本来没想那么快揭露自己的身份,到底还是气性上来就没忍住。

  不过至少他知道他并不是不在乎也算不错了,范闲看着五竹古井无波的面容,伸手接过那碗萝卜丝。

  “行,今天就算我原谅你,但下次可就没这么容易了。”说罢他便干脆利落地关上了门,只给五竹留下一个空落落的院子。

  

  五竹转身又回到了台阶上坐下,他依然抱着铁钎看着天空,但唇边却漾出了一个小小的酒窝。

  他想他大概无需在意自己的记忆为何会失控,那从来都不是他的运算程序出了问题,而是一份自七百年前延续下来的感情终于夺取了控制中枢。

  人类不可能永远保持理智,那是一种奢求,而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就是他们天生的情感。当年叶轻眉希望他学会拥有情感,而他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从七百年前的压抑,到七百年间的回忆,在七百年后再见到故人时这份情感破土而出。

  ——占据了他的心神,告诉他你不再是一个冰冷的机器,你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人格。

  

  五竹抬起头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他看东西不需要眼睛,所以里面的一切自然逃不过他的扫描。他“看到”范闲拿着筷子夹起萝卜丝,美滋滋地放进嘴里,吃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这人白吃不够还非得多嘴点评一句:“酒没有以前香了。”

  没关系,他心想。

  他不知道这一次范闲能在他身边待多久,但他能尽自己所能,陪他到时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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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粗部分改编自《流浪地球》台词。

这篇文的开头好像是去年12月份写的,因为没有大纲我已经不记得最开始想写个什么样的故事_(:з」∠)_,今天正好从文档里翻出来就写完吧。

所以前面和后面可能都不是一个风格和发展方向,这都是我的错_(:з」∠)_

感谢阅读到这里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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