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晨曦

我亦不过芸芸众生之中的一个人而已。

竹闲|后来

  未开灵智的飞禽走兽不知年岁,只知又到了深秋时节,于是北地的大雁排成行振翅高飞,追逐着飒飒秋风与飘渺流云一路往南,寻觅一处温暖的土地过冬。

  有新生的小雁儿不知事,懵懂地跟着长辈们飞着,途经一处光滑如镜的山壁时心生好奇,自行降低了高度想要一探究竟,却被长辈的一声唿哨喊了回去。小雁儿心生遗憾,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却正好看见原来自己刚刚忽视了山崖上还立着个人。这下它可不敢再看,而是奋力地扇着翅膀追上长辈们,前往该去的地方。

  五竹略微抬起头,看向那一列南飞的大雁,直到那些远去的黑点消失得无隐无踪,他才重新低下头,抱紧了手里的铁钎。

  

  山中无历月,寒尽不知年。

  皇宫一役他以一己之力除掉了范闲最大的威胁,但他自己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不得不上大东山的神庙里修养。不过反正天下已定,各方势力都有范闲有所牵扯,他也不用担心这个他养大的年轻人再会遇到什么麻烦,于是他由王十三郎陪着,放心地上了大东山。

  只是他没想到,范闲在天下局势彻底定下来后,也跟了过来,把王十三郎赶回东夷城不说,还时不时过来叨扰他,最后干脆赖着住下不走了。

  以他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身体上的损伤修复起来自然不成问题,但是被神庙格式化的记忆却是难以找回。五竹默许了范闲在他面前东拉西扯,讲述关于叶轻眉,关于庆帝靖王范建陈萍萍,关于他们之间的过往种种。

  范闲通常是自己一个人飘然而至,和他说着些有的没的的废话。五竹听着这个仿佛闲得发慌的少年与他东拉西扯,一次两次或许他还无动于衷,但百十次过后,他到底还是记下了范闲与他一遍遍讲述的他们之间的过往。

  他的记忆被格式化得彻底,即使有模糊的印象也难找回切实发生过的曾经。他看着范闲在一次次试图唤醒他原有记忆却一次次失败后还不得不强装满不在乎的表情,不知怎的向来波澜不惊的内心有了起伏。

  五竹对上范闲的双眼,对上那笑得弯弯的眉眼,以他强大的分析和运算能力又怎么看不出来少年灵动的眼底却有着藏都藏不住失落和伤心?在某个瞬间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在运算出结果之前就已脱口而出。

  “范闲。”

  “嗯?”少年的声音恹恹的,还在伤心于他的五竹叔已经不是他原来的五竹叔的事实。

  “虽然我可能真的想不起来之前的事,但之后的日子你能陪着我,给我新的记忆吗?”

  过去的回忆烟消云散,可他们还有未来,谁又说未来那么长的时间不能重新培养感情,创造新的记忆?

  很平铺直叙的话语,再加上五竹平淡的语气,落在旁人耳中大概只会当做是平常聊天中顺势而说的对白。但范闲却只感觉自己眼睛一酸,眼眶也跟着倏地红了,他慌忙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睛,强颜欢笑道:

  “好啊,那我以后可天天都来缠着你,你可不许嫌我烦。”

  “行。”

  

  就像范闲说过的那样,他做到了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失忆的叔叔。除了必要的物资采购,这位权倾天下的小范大人还真耐住了寂寞,几乎就在大东山上住下来了。

  而后来的某一天,范闲从山下回来时,抱上了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

  “路上捡的,以后她就是我女儿了。”范闲心知五竹不会问他这小姑娘的来历,于是主动开口交待。但五竹的反应却在他的意料之外,男人点点头,开口道:“她叫什么?”

  范闲一愣,他还真没想到五竹会有此一问,他一路上光顾着思考养孩子的各种问题,倒是把起名字这事儿给忘了。他下意识看了看周围,一下子就看到了墙角那簇黄色的小花。

  “小花。”范闲刚一开口便有些不自在,这名字似乎过于随便了。但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他心念一转,想起了那丛陪伴着年少时的自己在澹州的山崖上挨五竹叔的打的黄色小花,于是等他再看向怀里睡得安稳的小丫头时,他心里一暖,肯定地说:“她叫范小花。”

  “好。”

  五竹嘴角勾了勾,正好被眼尖的范闲看到脸颊上来不及隐下去的酒窝,年轻人跟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好奇地凑近了些,五竹却转身往房里走去。

  “你想好怎么安顿小花了吗?”

  范闲才没那么容易被打发走,他加快几步跟到五竹身边,开始畅想未来:“小花住我房间,等会儿我给她打张小床,吃喝与我一道。再大点儿的教育问题就要仰仗叔您了,您资料库里应该有相关的吧……”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范闲怀里的小花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自己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时也不惊慌,而是又闭上了眼,在这人的怀里拱了拱,继续沉沉睡去。

  或许是因为,这人身上的气息给她一种心安的感觉吧。

  

  再后来的岁月便如流水般逝去,寂寥的大东山上多了一个漂亮的、也同她爹一样有趣的小姑娘。范闲即使当了爹也没有一点长辈的样子,成天和范小花斗嘴置气不说,还非得在吵不过的时候拉五竹来评理。

  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还真挺合适,毕竟五竹的运行程序足够精确,掰扯起这些琐事绰绰有余。范闲曾在某次落败后气不过,于夜深人静时把他叔卡在半道上,语气却似撒娇更似无理取闹:“叔,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顺着我的话来说一次吗?”

  “可以。”

  范闲惊喜地抬头,只是还没等他说出什么,五竹的下一句话就如一盆当头泼下的冰水一般浇灭了他的欢欣。

  “等下次小花有错的时候,我自然就站在你这一边。”

  听到这话的范闲只觉得一口气哽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他恼怒地瞪了五竹半晌,气也气不过打又打不过,最后只好憋屈地把人一把推开,卷起被子蒙着头,翻了个身闭上眼,不再管被窝以外的动静。

  所以他自然没有看到,五竹“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好一会儿,嘴角不知不觉挂上了那个曾让他惦记的酒窝。

  

  再后来小姑娘长大了,莫名其妙随了她爹那副得天独厚的好皮囊,是天底下一等一好看的美人。范闲时常盯着范小花下山溜达的背影半晌之后,拉着五竹抱怨道他家这么好看的小姑娘也不知道会便宜了哪家的混小子。

  只可惜五竹的数据库里可没有这样的先例,他沉默了一会儿,拍拍范闲的手,搜索良久后搜出来一句勉强应对得上的话,于是脱口而出。

  “儿孙自有儿孙福。”

  听到此话的范闲嘴角抽搐,他果然不应该对五竹能自我完善唠嗑系统报以希望。

  

  只不过他们都没想到,范小花有一天留下一张纸条说要去神庙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本以为没了神庙的束缚,他们就与这个操控了世界进程这么多年的高级程序再无瓜葛。然而当范闲和五竹重新回到神庙所在时,发现当年停在停机坪上的飞船不见了。

  “你说,她会飞去哪儿呢?”范闲蹲在地上伸出手,手指捻了捻地上的痕迹之后,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神情是少有的落寞。

  他早已习惯了五竹的失忆三连,没想到这次五竹却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答复。

  “飞船上有星图,小花大概会遵循星图的指引,飞往另一个世界吧。”

  范闲蓦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浑然不知自己刚才的发言有多惊世骇俗的五竹,而感受到他的目光的五竹则回以坦然。良久以后范闲低下头,声音苦涩:“这丫头从小就皮,我还真是没想到她居然有一天能皮出宇宙,走向星辰大海。”

  “你说,我还有再见到小花的一天吗?”

  五竹把手伸向范闲:“会的。”

  范闲握住那只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那万一宇宙外的时间流逝和咱这儿不一样,我等不到了怎么办?”

  

  五竹想了想。

  “我替你等。”

  

  大东山上又只剩下了两个人,或许是因为之前吵吵闹闹了十几年,骤然安静下来反倒让人不习惯了。五竹还好,但范闲惯来是会给自己惹事情的,于是某个晚上年逾不惑的小范大人在月下饮酒吹了一夜的风后,第二天就开始卧床不起。

  五竹端着汤药走到门口,正看到范闲悄悄把染血的手帕丢进了壁炉,范闲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曾想一转身看到门口的他,惊出了一副看到了鬼的样子。

  他什么也没说,端着碗走到范闲面前,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对方脸上的不情不愿。

  “叔,这药苦。”

  “良药苦口。”

  “可是我的病——”

  也治不好了。

  范闲及时地咽下去了后面几个字,在看到五竹绷紧了嘴角之后。

  若是让他老娘知道现在的小竹竹也会像一个人一样,露出各式各样的表情,大概会夸他一声干得漂亮吧?范闲不得已接过五竹手上的药碗时突然想起这一遭。

  然后他乖乖地把药碗放到嘴边,一仰头,一饮而尽。

  

  范闲苦着脸把空空如也的药碗放回桌上,然后他抬起头看着他五竹叔,伸手拽了拽男人的衣袖。

  五竹很自然地低下头,任由范闲揽上他的脖子,把那点苦涩送入他口中。

  范闲要求了第一次,学习能力天下无双的仿生人在第二第三次之后就学会了回应。他从来不会拒绝范闲,于是之后每一次喝药完毕的亲吻逐渐顺理成章。而这次之后,范闲放开他,拽着他在床边坐下,之后便没个正型地靠在他身上。

  “叔,”范闲的声音难得轻快,“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因为你怕苦。”

  范闲抬手扶额,他大概得收回他老娘会夸奖他那句话。

  毕竟这么多年了,他似乎依然还没能教会他叔七情六欲。

  

  “叔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

  

  骤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范闲的苦闷,他惊愕地坐直了身体,认真地看向了他的叔叔。

  “五竹叔,你——”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范闲就愣怔着到五竹的嘴角漾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

  这次他可看得真切——或许就是因为太过真切,所以才让早已宠辱不惊的小范大人在一脸茫然中做不出任何反应,只得眼睁睁看着五竹朝他倾身过来。

  五竹抬手拨开他的发尾,按上他的后脑勺,稍微侧过头,吻上了他的唇。

  

  范闲倏地瞪大了眼。

  

  蜻蜓点水的一个吻一触即分,甚至还没有每一次范闲以解苦为由死皮赖脸扒着他叔不放的那些个吻来得深入。但范闲却在五竹凑上来的那一刻便感觉自己的脸上起了热度,平时那些撩逗与勾引的技巧消失得无影无踪——得亏五竹没想着要深入,否则等他回过神来一定会懊悔至极。

  他叔居然主动了!

  他居然没有想到要回应!

  或许阅尽千帆后沉稳了多年的小范大人自己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心绪竟也会重回年少时的大起大落,可是当他正想说些什么时,甫一开口却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算了,或许命该如此。

  范闲下意识地抬手捂着嘴,只可惜病情来势汹汹,喉头上涌的腥味儿堵上了他想说的所有话,这下他可没能忍住,“哇”的一声,堪堪吐在了五竹眼疾手快递来的一块帕子上。

  “我再想想办法。”

  沉默良久后,五竹说出这么一句。

  范闲却摇了摇头:“不必了。”

  “叔,你多陪陪我好吗?”

  范闲说这话时,尽管嘴角还有未擦干净的血迹,可他却是笑着的。本该有些可怖的表情落到五竹的感知系统中,却让男人的心里升起了一种陌生的情绪。

  “……好。”他哑声应道。

  

  后来五竹回忆起那段日子事,第一时间想起的总是范闲的那双眼睛。明明已经病入膏肓,可是不知怎的,范闲那双眼睛却越来越亮。

  就像是,生命力在其中燃烧殆尽。

  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声音很低,却逃不过他的耳朵。

  

  “叔,我之前就说过没准我这辈子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也是你,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嗯。”

  “叔,我这辈子啊,最高兴的就是一直有你陪在我身边。”

  “我知道。”

  “叔,小花那臭丫头要是回来了,记得替我好好骂她一顿,破孩子跑那么远都不知道回家,太让大人担心了。”

  “好。”

  

  “叔,你说人会有下辈子吗?”

  “不知道。”

  范闲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想要抬手把五竹拉下来,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五竹却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头轻轻碰了碰他的唇。

  “要是真的有下辈子,我,等你。”

  范闲很想煞风景地说一句要是等不到怎么办,可他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舍不得,到底舍不得。

  他总以为一辈子很长,长得足够让他不留下任何遗憾地潇潇洒洒走一回,没想到临到这时,他依然遗憾着他不得不把五竹留在这世间,独自一人去面对死后的未知。

  

  “叔,等不到就别等了。”

  可是要等多久才能算得上是等不到?他们都没有去想这个答案。

  

  第二年春天,小雁儿随着长辈们飞往北方时又路过了那座山,又看到了山上那个一身漆黑的人。

  它实在是好奇,便问了问身边的长辈。

  

  ——那人一直在在这儿站着吗?

  ——大概是吧。

  ——他站了多久?

  ——不知道,但是据说。

  

  几百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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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跟大家说声抱歉,放了一篇完成度这么低的上来。

这篇应该是半个多月前开的头,然后断断续续写到现在,因为心境和想法都和开始写的时候不太一样所以最后甚至都不太能写得下去,但到底写了这么多不甘心删掉,所以匆匆结尾还是把这个大概的故事放了上来。

感谢大家包容❤

下一篇大概会多揣摩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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