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闲｜当我沉睡时
五竹想，范闲大概真的很喜欢他自己做的那个加湿器。一个加水转动的器物，偏偏还有闲情逸致做上花鸟虫鱼、嶙峋怪石，置于天井之中倒也和夜空的繁星相映成趣。
京都气候确实被起海边的澹州要干燥不少，五竹偏过头避开一片落叶，给自己的数据库加上了这么一条信息。他从江南回到京都后已是深秋，正是天干物燥的时节，就连更夫在打更时也额外加了句“小心火烛”。
他第一次找上范府的门时去得有些晚，范闲已经睡下了。不过以五竹的身手自然不会惊醒学艺不到他一半的小范大人，所以当他从房顶上下来一路走进卧室时，看到的就是范闲卷着被子翻了个身，还咂吧了下嘴。
天知道是梦到什么好吃的。
他有段时间没有见到范闲，乍然意识到这一点的五竹还有些不太习惯——虽然他不习惯的并非见不到范闲，而是“不习惯”本身。
离别本是常事，但或许是因为他自将范闲从血海中背出来后，就再没离开过这人身边，偶尔的分别就值得注意了些。他在江南一心找寻着记忆时还未察觉，而当他再次见到这个他守着长大的少年躺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后，不知从何而起的紧张在聚起的刹那便已烟消云散。
原来他也会紧张。五竹后知后觉地想到。
这么看来他活得越来越像个人，要是小姐知道了，大概会为他高兴吧？
此时的他还没来得及了解范闲进京后经历的一切，所以他只能通过范闲的睡眠状态来判断这人过得如何，而摆在他面前的显而易见的结果告诉他，范闲过得还不错。
尽管他不在他身边。
五竹压下运行程序里的某个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波动，径直走到范闲床边，伸手掀起了帷幔。
帷幔很薄，薄得即使是在深夜，借助窗外的星光也足以让房间里的人透过帷幔看清床上的人的状态，比如五竹此刻就看见，范闲这小子不知是怎么睡的，睡着睡着就把卷成一团的被子扬开了去，还滑落了大半在床边，眼看就要掉到地上。
他把铁钎放在一旁，径直走过去捡起床边的被子，却不想掀开时漏进去了风，范闲甩开了大半的被子都没觉着冷，偏在此时，在梦里打了个哆嗦。少年皱着眉头拉起被子用力一拽便不管不顾地从五竹手中扯回了自己的被子，在床上滚了一圈，又把自己裹成了一个春卷儿。
五竹手里没了被子，又眼见范闲无事便决定不在卧室内久留。他拿起铁钎后推开门，走到那个加湿器前，停下了脚步。
五竹记不住的东西很多，但并不包括与范闲相关的记忆，这其中自然也有范闲自己都不太记得了的年幼时光。
那时五竹虽说已经把他带进了澹州范府，安全绝对足以保证，但叶轻眉的意外离世还是让这位足以媲美大宗师顶尖的高手偶尔心慌气短——他没能保护好叶轻眉，要是连叶轻眉的儿子都没能保住……
纵然他不会在九泉之下见到故人，但恐怕程序格式化也抹消不掉他心里的愧疚。
所以当年他们初到澹州之时，每个夜晚五竹几乎都会守在范闲的卧房外，警惕着万一存在的千里追杀，后来稳定下来了，他便改为隔几天去看一次。每次抱着铁钎站在门外时，以范闲的卧室为中心，方圆几里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而其中最清晰的，就是范闲房中的动静。
小孩儿贪睡，一整晚房内的呼吸都平静绵长；再大一些时开始随他习武，随费介习毒，每晚入睡的时间便长了些，大概是在回忆当日所学；再后来习毒出了师，每日只需继续在他手底下挨打，入睡的时间又变得快了。
但无论哪个时期，范闲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睡不好，或是呼吸突然变得急促，没一会儿就从梦中惊醒；或是整夜整夜的失眠，从呼吸节奏就能听出的心绪不宁，大概是一夜未眠，睁眼至天亮。
五竹从来不问范闲为什么睡不着，毕竟他的程序设定里没有“好奇心”这一条，范闲如果愿意说，那他听着便是。
比如某个范闲突然惊醒的夜晚，他梦回重症肌无力躺在床上惶惶不可终日的前世，惊醒时伸手一摸额头，一手冷汗。
“叔，你在吗？”范闲等自己的呼吸平稳后，才试探着开口。
“在。”房间外简短的回应一如既往地没有情绪的波动，但在此刻的范闲听来却让他无比心安。
“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虽然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深夜话题，他也清楚五竹不会给他想要的答案，但一直埋在心底最深处的不真实感在漆黑的夜里被无限放大，犹如入清水中的墨汁，几滴就蒙上了一层阴霾。
“没有。”
五竹的答案果在他意料之中，若是在平时他少不得抱怨几句，但此刻的范闲实在是没心思抱怨他叔的敷衍，他只是顿了顿，自顾自的开始说到：
“我总感觉我不属于这个世界，又害怕这只是一场梦，滴梦醒了，我在这边得到的一切就都不在了。”
“嗯。”
“叔，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这么说吗？”
“不好奇。”
房间里传出一声无奈的叹气。
“算了，我继续睡了。”
后来范闲年纪渐长，即使仍会从噩梦中惊醒，即使知道五竹或许还守在他的门外，但他只是睁开眼看着天花板，无声地平复了自己的呼吸之后，闭上眼强迫自己继续入睡。
他知道他在就足够了，无需多言。
而再后来范闲成长起来后有足够的能力自保，五竹便不再出现在他的门外，只是今夜特殊所以才恰好有此一举。
他知道他一切安好就足够了，不必过多关切。
五竹站在加湿器前，房间里范闲的呼吸声沉静悠长，大概有个好梦吧，他想。随后他一跃而起，几个呼吸后就不见了踪影。
范闲睁开眼，清澈的眼眸中毫无睡意。他突然勾起了嘴角，窝在他暖烘烘的被子里，笑得那叫一个开心。
当我沉睡时有你守在身旁，那么再深的黑夜，都不必害怕。
